只要是曾經踏過台板的人，就會明白舞台上的任何表演，從來都是一場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戰爭。
無論是有著何種設計的劇場，只要表演者一踏上舞台，就會明白無論是觀眾的任何動靜，自己都會盡收眼內，看得一清二楚－在表演的時候，觀眾們是面無表情地打呵欠、玩手機、不住看錶，還是一臉興奮、緊握拳頭，用熱切的眼神注視著你，只要踏上舞台，觀眾如此的一舉一動，表演者就無法逃避，無法不去面對。
劇場，從來就是一個如此充滿張力的空間。
對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的第一印象，就是它是部致力去描寫如此張力的作品。動畫第一集中叫人印象深刻的劇情是這段：剛拜入菊比古師門的與太郎，每天都在努力不懈地練習，只為磨練自己的落語技藝。有一天，在與太郎還是個小混混時，他一直跟隨著的大哥突然來探訪他，說要和他再幹一番大事。經過一輪掙扎後，與太郎最終還是親口拒絕大哥的邀請，說自己現在只想講落語。而如此的回答，換來的則是昔日大哥的一句輕蔑回應－「為甚麼要做落語這種無聊的東西？」。
就在這時，身為與太郎師父的菊比古出現在兩人眼前。菊比古沒有說太多話，就只是如此淡然地回應兩人間的爭執－既然如此，那麼與太郎就把那無聊的落語演給你大哥看一遍好了。然後，動畫就演出了第一遍的落語表演。故事從一開始就點明，於寄席上演出的落語，就是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正面交鋒－讓不屑落語的大哥在聽過自己的落語後大笑起來，是與太郎在這場表演裡的唯一目標。
接下來，就是一段全長接近十分鐘的，與太郎表演的落語「鬼迷心竅」。整整十分鐘裡，在台上賣力說書的與太郎固然是整段劇情的中心人物，但動畫卻沒有將鏡頭固定在他一人身上，反倒是很積極地拍著台下的觀眾席，捕捉觀眾們聽著與太郎的落語時所呈現的反應。鏡頭中，大哥和其他觀眾們在一開始時，還只是平靜地聽著與太郎的表演。接下來，他們慢慢開始會心微笑，嘴角微彎。到最後則隨著故事進入高潮，禁不住放聲大笑，並在完結時拍手叫好。與此相對的，鏡頭映著的與太郎則是由一開始緊張得滿頭大汗，到接下來開始動作愈見誇張、汗流浹背，跪坐著的腳也開始不安份地動來動去；如此的生理反應，也側寫了與太郎那愈見高漲的情緒。這十分鐘的演出除了單純講一個落語故事外，與此同時，也是想表現落語家演出的舉手投足與情緒，是如何和劇場內的氣氛產生互動。一場落語最終能否叫人開懷大笑，或是有所感悟，就是看落語家所施展的渾身解數，能否打動觀眾的心。而這一次，是與太郎的勝利了。
不過劇場從來都不是甚麼仁慈溫柔的地方，當落語家的落語說得不好時，就只能眼白白地看著自己遭到觀眾冷待，無力並痛苦地等待故事完結一刻，讓自己能離開坐墊，回到後台。動畫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的第二集中，又再一次演出了一段長長的落語表演，這次是講菊比古跟初太郎初次登台的故事。第一個踏上台板的是菊比古。神經緊繃、拖著沈重的步伐上台的他，落語說起來也流露出他的緊張之情。如此的落語說起來，觀眾絲毫不覺被取悅，就只能皺著眉、環著手，面無表情地瞪著台上正在表演的落語家。察覺到場內瀰漫著如此氣氛的菊比古，心情愈來愈緊張，落語愈說愈慌亂，結果整場表演就如同陷入泥沼一樣，只能白白等待斷氣的一刻。鏡頭外傳來愈來愈急促的琴聲，就好像為菊比古倒數一樣，令觀眾眼看著如此的情景，也同時喘不過氣來。這是整套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中，最能表現舞台的張力、落語的殘酷的一幕。
接下來，就輪到初太郎上台表演。不同於緊繃的菊比古，初太郎只要一踏上台板，就立即顯得揮灑自如；觀眾們被初太郎的落語逗得哈哈大笑，一瞬間就把劇場內的氣氛扭轉，舞台之下充滿著歡樂的笑聲。這一段劇情想表達的，自然就是初太郎與菊比古之間的關鍵性分別－初太郎是個天生的娛樂家，菊比古則不是。
這並非單純因為兩人在說落語的天份上有差異，也不單純是因為他們二人性格上的不同。最主要的原因，是出於他們兩人如何看待，那些在台下觀賞自己表演的觀眾－動畫第十集中，菊比古在初太郎與美代吉離他而去，就連師父也魂歸天國，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後所表演的落語，是劇中最令我震撼的一幕。震撼之處，在於故事點出表演者與觀賞表演者之間的關係，是能夠有著如此的面向－每一場的表演都需要觀眾，但不代表表演者是只為觀眾而存在。孤身一人的菊比古，踏上舞台之後所感受到的，卻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。他沒有順著氣氛，講一些溫馨的人情小品，反倒是順著自己的心情，說了一段帶幾分冷酷的警世故事。故事中的死神向主角招手時，鏡頭映著也隨之映著無止境的黑暗，黑暗之中映著菊比古一人說著落語。這一刻，台上的落語家已化身為真正的死神。如此的演出，最終固然能為菊比古帶來熱烈的掌聲，但我相信菊比古最享受的，還是台上那種抽離自我，換來無比平靜的時刻。菊比古這時所說的落語，是得道者的落語。
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的故事，不單止是關於落語的故事－與此同時，它也在講落語家如何在舞台的張力上遊走，最終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格，讓自己的表演終能散發獨有的魅力。這是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的眾多主題中，個人最喜歡的一個。
筆墨所限，這篇拙文無力寫下所有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中令人著迷的段落。單是「張力」兩字，故事其實已不止停留於舞台之上，更令人唏噓的，是作品中的眾人如何被時代的張力所困－落語家能道盡世間上的悲與喜，人情的冷與暖。但結果，自己也是無法抽身其中。
還是留待讀者們自己欣賞吧！《昭和元祿落語心中》是套由作畫、主題曲、故事以至聲優的演出，都有著極高水準的一套作品，甚至單是觀賞最後一樣，就已經值回票價。誠心推薦各位觀看這套動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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